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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琦
一个恍惚,我在美国已有十年。因为是中国人,有些美国人乐于跟我谈谈中国;而每次从美国回国探亲,国内的亲朋好友喜欢跟我谈谈美国。聊天是很随意的事,本不必细究,但我还是有些感叹: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距离真实的中国往往过于遥远,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国常常也很离谱。

  太平洋风烟茫茫,波诡云谲,把中国和美国远隔万里。历史和文化的不同,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差异,还有近代史上的阴影,使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心理距离很难接近。但无论和与不和,幸与不幸,中美之间总有扯不断的关系。

  从前中国封闭,老百姓聊天跟随政府舆论,反帝是日常话题。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开放了,媒体对美国的报道较之从前要客观多了,网路的日渐普及更把美国新闻随时传播给中国人。北京人谈美国,能从肯尼迪、尼克森说到柯林顿、小布什,其中有许多能将白宫掌故如数倒来的侃爷。即使在乡下,北方不乏“开轩面场圃,把酒话‘美国’”的农夫,江南也不乏“稻花香里说‘白宫’”的村人。美国以开放著称,但从前的美国人很少有兴趣去注视遥远而落后的中国。这二十年来,美国人因为中国的迅速崛起而投去新奇的目光。隔洋而能“相看”诚属不易,只是相距得太远,隔膜得太久,彼此间误解重重。

  且不说政府与政府,媒体与媒体。政府难免要从国家利益出发,媒体离不开商业效应,此外还夹杂?各种政治的社会的因素,因此媒体很难保持客观,政府更不可能恪守真实。我在这里只就一般民众而言,说的是两国老百姓之间的误解。当然,平民百姓对于一个并没亲身体验的国家之所以会产生种种看法,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受政府和媒体的影响。此外就是文学作品或者影视剧,以及作者们打满个人烙印的见闻。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介绍和叙述美国生活的书籍和文章可谓汗牛充栋,但大多是浮光掠影之作,也不乏为了商业效应而耸人听闻的。有些作者来美只有半个多月,回国之后就能写出一部大作。本来在想像中就夸大了美国与中国的不同,到美国访问时又专找种种不同,回国之后再大加渲染,不是把美国写得太美好就是把美国写得太丑陋,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文学化甚至商业化的夸张和渲染不但无助于了解和借鉴,反而让读者大雾满天。

  由于影视剧拥有最广大的观众,并且以具体的生活场面来感染人,所以相当多的人都是从影视剧得出彼岸印象。中国人看美国人就与好莱坞电影颇有关系。西部片或动作片显然是打着玩的,科幻片或恐怖片也显然用来刺激人的。唯独爱情片或其他生活片,最容易迷惑中国的观众。在好莱坞的爱情片里,美国人无疑是全世界最浪漫的,如梦如幻,如诗如醉。偶然邂逅,一见钟情,随即就进入床上的激情戏,这是常见的镜头;女主角已穿上新婚的白纱,马上就要戴上新婚戒指,这时候心目中真正相爱的情郎闯进教堂,拉着她飘然而去,这是经典式的镜头。除了这些镜头,还有许多让人料想不到的,反正好莱坞的导演们都是味精大师,能不断生出些浪漫法子来吸引观众。于是,相当多的中国人就认定老美是极其浪漫多情的,性生活也极其随意。

  近几年碰到些从大陆省亲或者旅游归来的华人,也曾听到两三个在中国工作或学习过的美国人的见闻,他们纷纷惊呼大陆人的性生活才真是随便。有位当年在旧金山上班如今在上海就职的朋友说,他在北京认识的已婚中国男人,很少不在婚外偷情,要么是有外遇,要么去找三陪小姐。而他所认识的已婚美国人却鲜少如此。他的结论是美国人在婚前性关系比较随意,但结婚之后还是比较老实的,大陆人相对来说缺乏婚姻的责任感,婚后照旧是我行我素。有趣的是,他的某些婚外偷情的中国朋友之所以在他面前毫不避讳个人私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是美国回来的,且已加入美国国籍,而美国人在他们心目中俨然就是性生活解放的象征。有位美国人对我说,他在北京工作时曾见过一个十八、九岁的上海女孩。那女孩见他第二面时就跟他特别亲热,一见她就冲他的胸口捣了一拳头。当时他毫无提防,打了个趔趄,然后稳住身子发懵。那女孩说:“怎么了?给你来点儿美国式的,你倒发呆了?”随后又吻他一口,愈发让他手足无措。那女孩又说:“哎,你真不像美国人!”

  今天的大陆处在一个高速猛进的时代,人的观念也是高速猛进。至于婚外偷情,与其说是观念的进步,不如说是婚姻道德的崩溃。这些年中国流行两句笑话“男人有钱就变坏了,女人坏了就有钱了”,虽语带夸大,却不无深意。值此特殊时期,只怕美国人在这方面也要瞠乎其后了。

  美国人强调个性文化,又素来看重孩子的自立能力,而中国自古以来血缘文化就特别发达,格外重视家庭,提倡子孝父慈,所以许多中国人总觉得美国人的家庭观念很差,亲情淡漠。这一点,即使是好莱坞的生活片把美国人的家庭渲染得温馨无比,中国人也还是抱定了成见。对此,我不只一次听到美国人喊冤叫屈。其实,血缘之情即使是低级动物也不缺乏温馨,何况乎人。美国人一般不会像中国人那样把大半生的辛苦都奉献出来为儿女做铺路石子,但家庭亲情与中国人比并无太大分别。

  更多的方面,则是过高估计了美国人。绝大多数美国人的绝大时候都在为生活奔波,为房子和汽车的贷款以及孩子的学费而辛辛苦苦地赚钱,但在中国人的想象中,他们不是在海滩上穿?性感的衣服与情侣晒太阳,就是西服革履、光彩照人地参加聚会。美国是移民国家,是世界上最能吸收外来民族和外来文化的国家,因此许多中国人就以为美国人胸襟开阔,能够接受各种文化,甚至对别人的批评也无所忌讳。岂不知美国人做惯了超级强国的国民,国家意识和骄傲情绪都与日俱增,越来越听忌讳他国之人批评美国,多少已有些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的味道。倒是国门关闭了数百年的中国,在终于国门大开的今天,能以最积极的姿态向西方学习。

  与中国人看美国人相比,一般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所见所闻还是少得多,而且更远离真实。除了对中国有特别兴趣的美国人,一般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主要来自有关中国人的电影、唐人街和新闻媒体。美国的华文媒体对中国的报道相当具体,但华文媒体只局限于华人范围。英文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在近年来日渐增多,但总体来说还是凤毛鳞角,当有关中国的报导明显增多的时候,往往是中美之间产生冲突之时,因此美国人所热衷报道的中国多是与美国有关的重大新闻。至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美国的主流媒体是鲜少提及的。电影中能看到中国人的生活镜头,但这种些镜头多与现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毫无关系。能打进好莱坞的中国人的电影多是功夫片,以前的功夫影星李小龙,现在有成龙、李连杰,前年李安以《卧虎藏龙》夺得奥斯卡几个奖项,今年张艺谋又以《英雄》进军奥斯卡。中国功夫能在好来坞打出一片天地固然是一种荣光,但文学上的功夫终究是大人的童话,银幕上的武打更是刺激现代人神经的,美国人最多只能从中国功夫里嗅出点儿中国文化的气息。还有一些表现古旧中国的电影,诸如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黑色的马褂、大红的灯笼,这些都很容易唤起美国人对一个古老而遥远民族的神秘感觉,满足美国人的好奇心。

  美国的大城市大都有唐人街,而且大都位于市中心。唐人街以古色古香的中国味道而吸引游客,许多在中国也不易见到的老式建筑或者陈年旧物却在唐人街上到处可见。甚至连从前中国的脏、乱、挤,也在这里得以保留。保持古色古香固然有其中的道理,似乎永远都不能改变的脏、乱、挤就令人叹息了。当中国到处都拆旧建新、城市容貌不断改观的时候,唐人街依旧是老样子,就其外表而论,几乎可以拍中国旧时代的电影。再这样维持几十年,只怕就是旧中国的老化石了。美国人即使听说中国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但活生生的唐人街还是给他们最直观和具体的印象。

  美国作为世界头号强国已近百年,政府霸气日盛,相当多的美国人也有了些老大帝国的心态。以此心态看中国,即使意识到中国正在崛起,也还是很难平静客观地看中国人。在他们心目中,中国人还是城市破旧、服饰老旧、观念陈旧,更有一些美国人,居然还把中国人与辫子小脚纠缠在一起。岂不知这二十年来中国人观念的变化甚至比经济发展还要迅猛,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大兴土木,服饰上的时髦潮一浪一浪地打去,如今大城市更已服装多样化。这使每去中国的美国华侨频频惊叹,觉得自己未免土气,美国人的服饰也往往过于随便。

  与中国人过高估计美国人相反,美国人通常是过低估计中国人。这也不奇怪,落在后边而急于追赶的总把跑在前边的想像得太先进,而遥遥领先的愈发把落在后边想象得太落后。而且,人们通常容易把经济发展的程度看成衡量他国的唯一尺度。其实,人的观念之新旧与经济发展并非成正比,服饰的新旧和城市面貌的新旧更不能与经济发展等而论之。因为把中国的样子想象得太差,去了中国的美国人不免要大为惊叹,连布什总统在飞机上俯瞰上海的时候也惊叹连连;而惊叹上海滩多么美丽的美国人又很难想象在中国农村还有太多尚未摆脱贫穷的农民,即使是上海滩上城市贫民也大有人在。因为把美国的样子想像得太美妙,访问美国的中国人也常常发出疑问。去年秋天,我当年的一位熟人出访美国。他在两周之内跑了六个大城市,最后一站到旧金山。晚上我请他在一家餐馆吃饭,他说:“今年不到五十岁,想来美国至少已有二十五年。二十好几年的时间,把美国想成了仙境,现在终于来了,却真是失望得很。”我说愿闻其详,他就一一道来,从大城市的摩天大楼一直说到唐人街上的女子。他说除了纽约,其它城市没有能吸引他的楼群;除了金门桥,没什么地方让他有天堂的感觉。大城市不见得有多么繁华,大街上也不怎么干净,流浪汉的面孔简直多于时髦女郎的倩影。还有,美国人的手机老掉了大牙,黑粗笨丑,中国人早就淘汰了。唐人街更不用提了,又脏又乱,活像中国一个偏僻的小县城,满街上也见不到一个漂亮点儿的女孩。说到这里,我的老熟人几乎愤怒起来了,他说:“怎么长得吗?怎么就没一个入眼的?咱中国,特别是江南,走到哪个城市,漂亮女孩都是一把抓哪!”

  我哑然失笑。他的美国印象与我当年那些浮光掠影的文章相比,距离真实的美国更相差甚远了。我对他说,美国的有钱人往往住在近郊,如果有山,那就藏在山里。夜里看灯火,越是灯火稀落的地方越是干净漂亮,灯火通明的地区反而多是穷人的聚集之地,而流浪汉们最喜欢出入在市中心地带。唐人街聚集的多是广东来的新移民,其中又有许多人原本就是从中国的某个小城市或者农村移民来的。至于唐人街的女孩是否漂亮,--我笑着对他说:“干卿何事!”

  手机的事说来有趣,我不只一次听国内来的朋友据此而嘲笑美国人。中国人用手机确实要比美国人讲究得多,因为对中国人来说,手机不只是用来与人通话的,而且是时髦,是装饰,是体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或者是万头钻动的百货大楼里,蓦然掏出一个价格不菲玲珑精致的手机来放在耳旁,简直能让周围人的眼睛亮上一亮。据说中国正设计一种带钻石的手机,倘若真有这种手机,在中国想必很有市场,在美国就乏人问津了。美国人本来就不太喜欢用手机,嫌那东西干扰个人的生活,往往是生意人或者家有幼子的母亲才整天携带着。用手机也只是为了通话,与时髦和体面没多大关系,自然就不大讲究了。

  那天我没有再多说,说得太多的话,不免有些为美国粉饰的假洋鬼子的嫌疑。况且,想到当年我初到美国住在贫民区所写的那些文章,也就不难理解他的感受了。他谈的是所见所感,我当初写的也是所见所感,所见是那样,所感也就那样,都似乎不该归于信口开河之类。然而,我那时初来乍到,他这次走马观花,所见毕竟十分有限,所感也就难免肤浅了。前些日子搬家,一本旧作在兵荒马乱中跳到眼前。随便翻阅其中两篇写美国见闻及其观感的,颇觉那时对美国人的看法与今天的很不一样,于是对妻子感叹说:自古都说知人之难,“知”是了解,“人”其实只是指周围人。了解周围人都很不容易,何况是了解种族、文化和历史都不相同的他国人。

  不过,没听人感慨过知“国”之难。这大概是因为评说他国多在“海客谈瀛州”之列,因为万象迷离纷纭复杂,反而就不管那么多,逮住什么说什么;因为说的是无关乎自己的他国之人,且又是远在彼岸的亿万之民,反而没什么忌讳,逮住哪个说哪个。如此一来,倒显得十分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