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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阿拉伯福地”也门

·曼陀罗·

“真主至大,真主至大啊~~~……”一阵悠扬,长远,委婉的吟唱,划破黎明前的沉静,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朦胧中,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快来礼拜呀,快来礼拜~~~……”破晓前的晨风,牵动着魂魄,荡涤着心灵。是了,这是阿匍召唤晨祷的吟唱声。我是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乡啊!我在“乳香之路”的起点,我在“阿拉伯福地(Arabia Felix)”, —也门。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名叫萨桑的王国有个残忍的国王山努亚。他每天娶一个女子,但在第二天早晨祈祷之前,便残酷地杀掉她。这样年复又一年,被他杀掉的女子不计其数。民众恐惧忧虑,一筹莫展。宰相聪明的女儿桑鲁卓,为了拯救自己的姊妹,自愿嫁给国王。她每夜给国王讲一个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个夜。山努亚终于醒悟,和桑鲁卓白头偕老。

于是就有了“芝麻开门!”,就有了空中飞毯和索罗门的宝瓶。那一千零一个故事,讲述了许许多多曾经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讲述着古老的阿拉伯文明。



我的足迹,于是散落在一千零一夜的梦里。和一千零一夜主人公的后代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编织出了一千零一夜之后的故事……

集市

阿里巴巴每天赶着毛驴去丛林中砍柴,再驮到集市去卖,以此维持生活。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狭长的小巷,高大的石墙,连成片的店铺作坊。银匠丁丁咚咚地用小锤将各种器皿敲打得精美绝伦,手艺人坐在门前专心致志地编织地毯。日用品,首饰,服装,工具,石臼,木器,牲畜,食品,咖啡,茶叶,种子……柳条编的大筐,葫芦做的容器,毛驴车拖着冰块走过小巷……

几头松尾巴的绵羊,头碰头地被拴在一根粗麻绳上。白长袍的老汉,费力地躬下身,拉扯着绳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也不过才略略高过那几只白羊,撅着屁股,低着头,满脸流汗地在后面推赶。那几头聪明的牲畜,仿佛揣测到自己的命运,不愿意离开旧主人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于是倔强把四蹄牢牢地钉在地上。

红色的是高粱,白色的是大米,金黄的是玉米,土黄的是黍粒。还有黑色的芝麻,绛紫的芸豆。各种香料的味道在空气里飘浮,将白色的阳光烹饪成五颜六色。

穿着大花连衣裙的黑皮肤女人,头上缠着同色的花头巾,并不遮面。混在白色长衫的阿拉伯男人里,大大方方地挤来挤去。那些是阿比西尼亚人(Abyssinia)的后代。红海的波澜,正一浪又一浪地扑打过来。海的那一端,是非洲大陆。

食街的大锅里滚着沸油,那精瘦的汉子,正在一只大碗里搅面糊。加进去韭菜,洋葱,拍拍做成一块饼,丢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蘸料放在大盆里,红辣椒当底,撒上切碎的青蒜,西红柿,黄瓜丁,还有香菜。走累了的人们停下脚步,顺手抓起来一块饼,放在蘸料里过一下,满足地送进嘴里。旁边那个摊子,是高档的小炒了。煤气火焰熊熊地燃起一尺多高,大师傅右手的平底锅半悬在空中,左手一只又一只快速地打鸡蛋加作料。火焰蔓延进锅子,马上又被鸡蛋压灭了。不过两分钟,菜装盘,跑堂的一声吆喝,就飞跑着端给客人。
红色的是高粱,白色的是大米,金黄的是玉米,土黄的是黍粒。还有黑色的芝麻,绛紫的芸豆。各种香料的味道在空气里飘浮,将白色的阳光烹饪成五颜六色。

穿着大花连衣裙的黑皮肤女人,头上缠着同色的花头巾,并不遮面。混在白色长衫的阿拉伯男人里,大大方方地挤来挤去。那些是阿比西尼亚人(Abyssinia)的后代。红海的波澜,正一浪又一浪地扑打过来。海的那一端,是非洲大陆。

食街的大锅里滚着沸油,那精瘦的汉子,正在一只大碗里搅面糊。加进去韭菜,洋葱,拍拍做成一块饼,丢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蘸料放在大盆里,红辣椒当底,撒上切碎的青蒜,西红柿,黄瓜丁,还有香菜。走累了的人们停下脚步,顺手抓起来一块饼,放在蘸料里过一下,满足地送进嘴里。旁边那个摊子,是高档的小炒了。煤气火焰熊熊地燃起一尺多高,大师傅右手的平底锅半悬在空中,左手一只又一只快速地打鸡蛋加作料。火焰蔓延进锅子,马上又被鸡蛋压灭了。不过两分钟,菜装盘,跑堂的一声吆喝,就飞跑着端给客人。

在“银饰街”有一爿小店, 两米宽,三米长。墙上,钉着一串串发黑的银项链,柜子里,七零八落的是耳环手镯,没有一件是重样子。我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人。直到我趴在柜台上,相中了一对粗犷大方的非洲风格的耳环,一个细细的声音才怯怯地响在耳边。

“日安,Madam!”

柜台下面,有一张大椅子,一只小凳子。小凳子旁边,是个巨大的木箱。分了很多的格子,装着零碎的珠宝和残损的首饰。12岁的女孩子萨法,淹没在黑暗里。

萨法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了。弟妹幼小,母亲多病。才刚刚戴上了成年头巾的萨法,和许多她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早早就长成了大人。她上午上学,下午便来经营父亲留下来的小店。一家六口人的生计,担在她孱弱的肩头上。

正聊着,呼啦啦进来了四五个男人。熨得平整的雪白长衫,袖口上锁着金色的袖扣。头上一顶白色镂空小帽,覆着红白格的方布,再压上两个黑圈。

他们从墙上拽下来好多个项链颈圈,评价着成色,用阿拉伯语和小姑娘讨价还价。
其中的一个,对我转过头来,“哪里来的?”

“中国人。”我正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钳子帮萨法修一个银耳环的坠。“你们呢?”

“卡塔尔。去过吗?”

哦,卡塔尔。满街的豪华轿车,庞大的购物中心,整洁优雅的大道沉着地面向着大海。而大海平静着,像一条水染的丝巾,一层层由浅到深从岸边渐渐地深到远处。

“是,去过。你们的国家很富有。”我由衷地赞赏道。

“我们有一百年也用不完的天然气。”男人很自豪地说。“所以我们不用工作。安拉保佑。”

“也门北部也曾经是有石油的。不过现在被沙特圈过去了。”我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萨法听见。

“哦……”他顿了一下。“沙特重新划定国界之后,从卡塔尔也不能直通阿联酋了。”

抓着项链的人丢了一捆钱在柜台上。萨法站在椅子上,急急地摆手,尖声地叫着“不,不!”

“……这个孩子,养一家六口呢。”我偏过头去,看一眼萨法那边。又平静地对男人说。

门前走过一个孩子,显然是从屠宰场出来。身后的一头绵羊,软软地拖在地上。浅红的血水迅速浸进滚烫的沙土地,人们粗重的脚步紧跟着一层层地踏上去。尘土飞扬着,很快便湮没了痕迹。孩子走到对街的肉市,重重地将羊丢在肉案上,转身匆匆折返回去。生铁打造的钩子上,挂着剥去皮的红红的鲜肉。旁边圆锥形的空肚泥灶,横插着铁棒,上面吊了几只泥瓦罐。乳白色的浓汤翻滚着,空气里弥漫着羊肉的腥膻。

卡塔尔人把我的话翻译给他的同伴听,小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萨法仍然站在椅子上,睁着一双小鹿一样的大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卡塔尔人拿出一捆钱,再拿出一捆钱。又从手里的一把银项圈里捡出来两只,重新挂回到墙上。眼睛望着我说:“萨法得到了她所想要的钱。你,一定再来卡塔尔玩儿!”

我站起身来来,笑着送他们到门口。唤拜楼的尖塔,高高地俯视着城堡,将午间唤拜的声音,送得很远。那边平坦的沙地上,卸下重负的运输骆驼,或卧或立,喘着粗粗的气。集市渐渐地安静下来。萨法在专心地修理首饰,重新把自己埋入了那一小片阴影里。

大风

“你小心些,坐正些,千万不可歪着,否则会被大风刮走。”
《哈·曼丁的故事》

大风吹熟了蒂哈马的椰枣啊
大风吹干了蒂哈马的河流

乌萨马歪在高脚木床上,一边嚼着咖特,一边唱起来这首古老的歌谣。漫漫黄沙,在大风里卷起无尽的空旷与寂寞。天高地迥,日月逾迈,蒂哈马(Tihama)的风,执著而任性地刮着,刮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刮过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沉浮俯仰。

阿拉伯半岛,“阿拉伯人之岛”。印度洋和波斯湾的冲击,先把它同亚洲大陆割断开来,红海的波涛,再将它从北非分裂出来。盘亘在红海沿岸的萨拉特山脉,面着大海平缓地展开,形成宽约五十公里的蒂哈马平原, 在阿拉伯语里,就是 “闷热的低地”。这里每年70-100mm降雨量,只集中在七、八两个月。一年里的大部分季节,这里潮湿而炎热。中部高原上流下来的一条河,只在很短的季节里能够勉强到达红海,其余的大部分时间,它才将将流出山口,便被高温炎热的沙漠所无情地吞没。

大风在这里不停地刮啊刮。说的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源自于这里。中亚那块辽阔的土地上,多少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曾经用不同的语言娓娓讲述的神奇故事,是在这里,有一天第一次变成了阿拉伯文字。那块伊斯兰世界的文化瑰宝,从此被珍藏在世界文化的宝库里,熠熠生辉。

那所房子,有雕花的木门,石刻的墙壁,彩绘的屋顶。那是在被完整的老城墙围住的古城里,在宰比德(Zabid)。

座落于亚丁―麦加路线上的宰比德,是印度与麦加间通道的一部分。这座公元7世纪建立的古都,拥有全世界第一所讲授宗教,历史和数学的伊斯兰大学。在它的兴盛时期,其影响曾遍及伊斯兰世界并远及印度洋的另一岸。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莘莘学子使宰比德很快成为伊斯兰文化艺术中心。八十余座白色的清真寺和伊斯兰学校分布在方圆不过一个多公里的围城里,写出来宰比德沧桑古老的历史。而那些夹杂在传统的也门建筑风格当中的圆形茅草屋顶的泥砖房屋,又活生生地展示出红海对岸北非的风情。

蒸腾的白日下,沿着法蒂尼亚伊斯兰学校(Fatiniya madrassa)的高墙 ,匆匆走过两三个蒙面的年轻女人。黑色透明的面纱,遮住了她们秀美的面庞。一方洁白的头纱,齐齐整整地披在肩头。在淡土色的泥墙上,衬托出黑白分明的雅致俏丽。她们是远从萨那来求学的学生,刚刚研读过古兰经。大风吹拂着她们黑色的长袍,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大风将丢落在大街小巷的废纸旧塑料袋抛到空中,挂到树枝,墙头。花花绿绿的,像万国旗。
大风在男人们脸上吹出深深的皱纹,将他们裸露的皮肤染得黝黑。

大风里的宰比德一天比一天衰老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古兰经学堂,寂寞地关闭了它的大门。狭窄破败的小巷,肮脏而萧条。店铺和手工作坊里熏得黢黑的老墙,围着唯一的肉摊子嗡嗡打转的红头苍蝇。男人们下午聚集的茶馆,只是匆匆地在露天的小巷子里凹出去一小块空地。在巷口的小摊上,我选中了一块刚出锅的炸鲜鱼。这里向西25公里,就是绵长的海岸线。掌柜的用一张旧报纸包了,又塞给我一小碟青辣椒,摇摇头拒绝我递过去的纸钞。茶馆里的男人们于是不声不响地让出来正面的那张高脚床。端茶的小男孩,手脚麻利地递给我一杯加了糖的热红茶,顺手把一小束白色的茉莉,轻轻地插上我的发梢。

乌萨马作古的父亲阿布达拉.阿卜杜拉曼,曾经筹建了宰比德的图书馆。老人不辞辛苦地走家串户,慢慢地将流散在各地有关宰比德的历史文化书籍,手迹和文件收集起来。宰比德人对自己历史的自豪感和责任感,便也这样一天天地重新复苏。

远处传来缓慢而有节奏的梆梆响声。染坊里有瘦瘦的男孩子在忙碌。陶制的大染缸里用深蓝色天然颜料浸染过的土布,东一张西一张地铺晒开来。木锤敲打的声音在下午的寂静里显得孤独而幽怨。土布上那种特殊的闪光,渐渐地在阳光下弥漫开来。

大风里的宰比德,寂寞着。

蜂房

蜜蜂说:“我的房子是靠最严格的建筑规则而造的……”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也门的古城,满满地挤着参差错落的房屋。大块的正方形石头砌成的厚墙,凿出极小的窗孔,一排又一排积木般地叠搭在一起,犹如许许多多的蜂巢。每一个小窗子的顶部,有一个扇形的装饰窗,雕刻得玲珑剔透的石膏框上,镶嵌着彩色的玻璃。白天的阳光从那里斜进屋来,在墙上稠稠地弥漫开斑斓的色彩,夜晚的灯光又从那里射入黛色的晴空,把一粒粒红玛瑙绿翡翠黄琥珀撒进满天的繁星。我眼睛里的也门,象极了童话世界里的蜜蜂王国。

完整的老城墙,蜿蜒着,把这些蜂巢串成一串项链。午后的阳光将陈年的泥土照得愈发的苍白,厚木的城门,金属镶边,刻着希米亚里特语(Himyaritic)文字。城墙上,开一个矮小的门,那里,是一间短期拘留所。正午刚过,不时有蒙着面纱的妇女提着篮子来送饭。看监的白胡子老头,很和善的样子,铁栏杆的门上一把铜锁开开合合。里面的犯人,围成一圈,坐在地上吃饭,各式各样的鞋在门口堆成一堆。一个红脸大汉,走过来扒住栅栏,亲热地招呼我进去吃饭。看监的老人,也并不干预,只询问地晃晃手里的钥匙,问我要不要开门。

走萨那(Sanaa),图拉(Thula),宰比德(Zabid),我为这些孤独而又雄壮的历史古城惊叹。我又以为也门的古城不过也是幸存了如此的几座。那种珍惜,那种爱恋,那种亲近,那种不舍,丝丝扣扣,缠在心头,融进血液。

待乘了小型卡车,和许多的当地人一起挤坐在后车厢的地板上,拉紧了头纱,风吹日晒,无目的地在中部的萨拉特山脉游走的时候,落日余辉下,一座又一座有名的无名的城堡却意料之外地扑面而来。立在高峰上,伏在谷底里,左端连右手,让人目不暇接。我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在古老的也门,每一座城都是名副其实的围城啊!泥土和着麦秸糊成的墙,围着细而且高的房屋,端端的伸进青色的苍穹。那里的云,沉缓地游动,几千年也没有挪开过这片天空。极小的窗子,一个接一个密密地镶成一排一串。一个扎花头巾的小女孩,正将半个肩头伸出窗口,嬉嘻地对我招手。那窗,用石膏镶着不规则的白边,那木门,写意般的涂成淡蓝色。时间仿佛停止在这里。站下脚步,就成了天方夜谭里的公主,不知不觉地昏睡了几百年。

刚刚扬起手去搭便车,穆罕默德.阿巴斯的大吉普正忽地一下子冲过去。又猛地一个急刹车,然后快速地倒回来,停在我的面前。

“去哪里呢?”

“向北。”我淡淡地,并说不出来明确的目的地。走了一天的路,迫近黄昏,只想找个有屋檐的住宿。

“向北。” 穆罕默德.阿巴斯不假思索地重复着我的话。踩下油门,大吉普轰地一下,冲了出去。

夕阳挂在山角上,仍然是眩目地明亮。牧归的孩童牵着牛,赶着毛驴,走上石阶,推开一座又一座沉重的木门。老房子的底层,是牲畜的居所,堆着草料,饮槽里装满清水。再上一层,是厨房。炊烟正从那里缓缓地冒出,温馨而和祥。起居室在最上层,那是每一个家庭里最为高贵显赫的地方。男人们的下午茶摆在那里,有客人来,便辟为客房。

穆罕默德.阿巴斯把手抬得高高的,远远指给我看。

如血的黄昏里,我看到两座古城。考卡班(Kawkaban) 居高临下,立在2900米的高山顶上,历史上被称为“铁城门”;希巴姆(Shibam)一马平川,卧在宽阔的盆地之中,是“沙漠中的绿洲”。两座城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过一公里,高度却相差450米。从考卡班走下希巴姆去赶集,有那条贴在45度崖壁上的小径,斗折蛇行。

穆罕默德.阿巴斯的房子,竟然立在这两座古城之间的山崖上。

吉普车转上一条支路,蜿蜒着在山背上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穿过一片梨树林子,靠着崖,是一栋孤零零的老房。穆罕默德.阿巴斯说,他祖上传下来的这所房子,已经将近有一千岁了。在门前脱去鞋子,赤着脚爬上高大的青石的台阶。黑暗的楼递间,有通风的小窗子,不过巴掌大小,细致地镶着木框,一个黄铜的小叉子,别住窗外的炎热。

最高层那间向阳的房子里,坐着默罕默德的爸爸,叔叔和哥哥。从午后到晚饭,这里的男人女人们,喜欢嚼咖特,喝茶谈天,消磨那段长长的时光。这间长方形的房间,三面靠墙摆放着低矮的座垫,靠背和膝枕。下午明亮的阳光照进屋来,脚下开阔的盆地一览无余。放眼远去,沙丘此起彼伏,远山连绵不断。

我看远山,远山上隐隐可见一座座洞穴,那是史前人生活留下的遗迹。

我看近貌,崖下土坯垒成的塔楼式住宅从盆地里拔地而起,挤压着狭隘的街巷。排得密密麻麻宛如蜂巢的小窗,每一个,都在讲述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暮合四野,繁星悄悄地布满天空。一轮满月照着天地,万籁无声。我们也是静静地,用手撕开滚烫的“厚朴斯”大饼,蘸一下蚕豆做成的“富尔”,香甜地享受着质朴的生活。任凭风云变幻,岁月沧桑。此刻的我们,正是在一幅千古不变的世俗风情画里。

咖特

“第一口还没咽下,又塞进第二口,边嚼,还边瞪着手中的食物,一个劲儿喘着粗气,就像饿牛吃草料一样。”
《洗染匠和理发师的故事》

碧绿的叶子,细长的枝干,那种比我高出许多的终年乔木,生长在1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带。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它的影子。

一胖一瘦两个穿橄榄绿军装的士兵,挎着自动步枪,站在路边。

“去那里?”稍胖的那个,黝黑,唇上一抹小胡。

“Hiking”我答道。带着一身的尘土,汽车才越过两座高峰。山回路转,这里海拔2950米的高原,是整个阿拉伯半岛上最为碧绿的区域,是名副其实的沙漠绿洲。

瘦的那个,伸出手来,要我的护照。查过了个人资料,查过了有效签证,他再一次问,“去哪儿?” 我顺手翻开英语—阿拉伯语字典,找到相应的条目,指给他看,“hiking——”

“但是去哪里呢?亚丁(Aden)?伊卜(Ibb)?”。

“都不是。就去附近的山里转呀。随便走走,看看。能走多远就多远,行吗?”

他望着我,叹口气,带着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和同情。“好吧,那么我们陪你一起去!”


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本来在德国办旅游签证的时候,就因为不参加组团而受到拒绝。也门官方的签证要求里,白纸黑字地写着,为了游客的安全,必须有组织地参加旅游团,也门不接待散客。但是一意孤行的我,并不愿意为此而改变了自己走世界的原则。于是,软磨硬泡,又求遍了认识的阿拉伯朋友,终于得来这纸签字盖章的签证。但是,我是点了头的,“在必要的时候,接受官方的协助。”

我努力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既然如此,则随遇而安。“好吧。”我展开地图,伸到他鼻子下面,指着大约二十公里以外的一座山峰。

胖的那一个,和瘦的嘀咕了两句,然后对我说“咖特!”同时在腮的一侧,鼓起来一个大包,对着不远处的咖特市场努了努嘴。

午间祈祷刚刚过去,市井安静萧条。唯一活跃着的,只有咖特市场。当日清晨采下的嫩绿叶子,用香蕉叶小心地包裹好,装在湿润的麻袋里,从山区迅速地运到各地的市场上。以保证新鲜咖特在24小时之内的味道和效力。人头攒动却秩序良好的咖特市场上,人们只老道地评价成色,并不讨价还价。

原产埃塞俄比亚的野生咖特早在13世纪就被当地人用来作为抗饥饿和疲倦的植物。古代的阿拉伯人曾用咖特叶作为酒精的代用品,称它为“阿拉伯茶”。

在也门,无论是政府高官,还是平民百姓,80%的男人和20%的妇女,都有咀嚼咖特的习惯。从午饭后一直持续到晚饭时光,几乎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手里提一个塑料袋,腮上鼓起一个大包。

胖子买了一包咖特回来,招呼我们上路。我对他坏笑一下说“我知道,军人执勤期间,严禁咀嚼咖特。”同时把两个手腕并拢,做出带手铐的样子。

胖子吃惊地看我一眼,也笑。“你总不会告发我吧?”然后递给我一束那种绿叶子。

我学着他的样子,把一段新鲜的咖特嫩叶,轻轻地弹去尘土,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汁液慢慢地变成一种说不出来的甘甜。我用舌头玩弄着剩余的渣滓,旋转,再不断地送到右腮储存起来。渐渐地,那里形成了一个小圆球。

文化现象也好,社会现象也好,咖特总之是也门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每日下午的卡特聚会(Qat Session) 更是这里人们社交活动的主要方式,家家户户,都把家里最好的房间辟为咖特屋。这里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嚼着卡特,漫不经心的谈谈家常里短,国家世界。甚至连政府的一些重大决定,也是在这种卡特聚会上酝酿而成的。

我们沿着曲折的山间公路行走。两旁的山坡上,零零散散的人家,在一片片的咖特林中时隐时现。舍间檐下,尽是些女人和孩子。未成年的小姑娘都穿色彩鲜艳的连衣裙,滚边蓬松袖,百褶下摆,头上还插几朵鲜花。年轻女人多是三件套,黑色的长袍,头巾,遮面布,露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潇洒飘逸,透着无穷的魅力。老年妇女,则用一块大花布,从头到脚裹住全身,长长地一直拖到地上。

我们信口的聊天,谈咖特。瘦子说,也门全国百分之二十的人口靠种植和贩卖咖特生存。耕种面积占全部可耕地的百分之十左右的咖特,经济效益却达到全部农作物产值的三分之一。咖特组成了也门经济的重要一环。

嚼着咖特,我们开始登上山峰。我努力地品味着,却并没有特别地感到它在刺激我的大脑。再努力地按照胖子瘦子的提示去体会 “忘却烦恼,获得意外的欣快”,也很是尺水丈波,—或许,是我根本不曾感到沮丧啊,怎么会呢,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

我只是不停地抱怨,比如胖子挎在肩上的枪口,总是黑糊糊地对着我。比如爬一块大岩石,瘦子犹豫地不肯给我伸出一只手。比如咖特嚼的越多,口就愈加的渴。比如太阳晒得热,风又吹得冷。话越来越多,胖子瘦子都兴致越来越高昂。流了一脸的汗,胖子竟然把手里的枪交给我提。

这就是咖特了。这种温和的兴奋剂。尽管咖特被世界上许多的国家因含有轻度麻醉成分而禁止,尽管关于咖特对人体的作用多年来众说纷纭,我还是以为,比起酗酒,比起抽烟,咖特实在是癣疥之疾。

那天,和胖子瘦子一起,走了很多的路,嚼了很多的咖特。

腰刀

那个商人给他带来一身盔甲,一柄腰刀,一条金色的腰带和一支矛。
《巴索拉银匠哈桑的故事》

我看上的那柄腰刀,并没有摆在集市上林林总总的货摊上。

它有弯月形的锋利刀身,牛角制成的T形刀柄,经年累月,它在老主人的手里被磨得光洁滑润。弯成七十度的刀鞘是厚实的牛皮,用纯银包了边,上面镂刻着精美的图案。几粒琥珀,几粒珊瑚,呈几何图案洒在上面,更多了几分特别。

只一眼,我便爱上了它。

那几个老人,坐在香油坊门前喝茶聊天。一头高大的单峰骆驼,迈开长腿,绕着一口石磨打转。石磨上,是正在碾碎的芝麻粒。一个小小孩子,盘腿坐在磨盘上,用小手一把一把地往里面丢芝麻。浅黄透明的液体,通过磨孔,稠稠地滴进容器里。

那把腰刀,被固定在一条宽长的腰带上,挂在香油坊门前的一根柱子上。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用金银丝精致地绣出的枝叶形图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怎样精湛的手工艺品呀!
也门的男人们,有他们独具风格的穿戴。洗得雪白的衬衣,下面一块棉织的布,在腰间打个结,像筒裙一样垂到膝下。一件西装外套,扣子永远敞开着,露出腰间宽宽的手绣皮带,上面别着被称为“占比亚”(Jembiya)的腰刀。头上的包头,则在左端打结,留下来的一段巾尾,轻轻拍打着左肩头。因为阿拉伯人相信,魔鬼总是从左边抓住你的臂膀,这块富有灵性的包头,就挡住了魔鬼的路。

枪和腰刀,是男人的装饰品。它不仅是勇气和力量的象征,更表示着吉祥和祈福。
红脸膛的老人,跟着我的眼睛,转向那柄腰刀,他和善地笑了。一招手,便有一个小男孩, 端来一杯滚烫的甜茶,他招呼我坐下。

从哪里来呀,走了哪些地方,对也门的印象如何呢…… 我说得最娴熟,也用得最多的一个阿拉伯词是“塔玛穆”(真好)。这个词,我一直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也门,至今仍归于世界贫困国家行列的也门,不仅仅是她的名山胜川,文化古迹深深地吸引着我,更是她的风土人情令我感慨万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一个人,迎接你的都是友善的微笑,温馨的关怀,热忱的帮助。人和人之间,总透着一种休戚与共的信赖,一种缓急相济的支持。

我说,我想带一柄这样的腰刀回家。我指指他身后的柱子。老人家你可不可以给我指点。

享誉世界的也门的腰刀已经有将近两千年的历史。有用木头,塑料制成的普通腰刀,更有用长颈鹿或者犀牛的角,黄金、白银甚或象牙制成,镶嵌着宝石的名贵腰刀。制作腰刀的传统工艺,只在手工作坊里世代相传。你看这香油坊后面,正是我祖辈传下来的老作坊啊。

于是,在堆满了皮革,金属,锦缎,珠宝的窄小空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充满了人情味的,给腰刀注入生命和活力的神奇世界。

于是,我背包里,就多了那柄腰刀。刀鞘的纯银已经变成了黑色,有两粒宝石,也流散在岁月的长河中。而它带着主人的体温,还有那一腔的爱,和我一起,满怀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