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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家庭就像一个国家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权力。譬如财政权,内政外交权,生育权,教育子女权等等。对这些权力,丈夫妻子都想大权独揽终身制。可独独对涮碗权,每个人都不想染指,表现出权力下放的君子风度。到头来这涮碗权总要落实到具体人的身上,日子才能够继续过下去。于是乎,五花八门的出让涮碗权的招数层出不穷。轮流做庄者有之,抓阄掷币者有之,偷懒耍滑者有之,一拖再拖者有之。有的夫妻是以打乒乓球的胜负,来决定谁涮碗。这真是既聪明又公平的方法。不仅机智,而且可爱。

  中国人历来视吃饭为人生第一大事,而且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近来又发展成中西合璧,南北大菜。名堂越来越多,令人目不暇接。吃饭和涮碗的关系,一般来说是呈正比例的关系。饭吃的越丰盛,所用的盘碗也就越多。吃饭的时间越长,程序越复杂,譬如头台,开胃酒,色拉,香槟,葡萄酒,啤酒,正餐,饭后汤(广东人是先喝汤),甜点,水果等等,饭后累积起来的杯盘碗碟就越多。由此以来,涮碗一事就变得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中餐馆也就多了一个新工种:洗碗工。

  在美国居住的中国人,有许多是把洗碗机当碗柜来使用的,里边再放一个筷笼。在请客之后,面对堆积如山的盘碗,也会用洗碗机来清洗的。先把盘碗冲洗一下,放入洗碗机中,再倒上粉末状的专用洗涤剂;关上门,一摁电钮,清洗烘干,全部搞定。平时日常家居所用的盘碗,数量并不多,用洗碗机来洗,似乎有些大材小用。所以许多人就在水槽里把盘碗洗干净,然后放在洗碗机的隔档里。为了减少涮碗的工作量,主人在举行聚会时,会使用一次性的纸盘和筷子。但对客人带来菜肴的盘子,则会在聚会结束前洗涮干净,好让客人带回家去,体现了主人的细致和周到。

  有的人实在是不愿意涮碗,但又逃脱不掉,就采取了曲线救国的策略。饭桌上常常向配偶或子女暗示,并给出一些大而空的承诺,以求得别人的同情。如果花言巧语得逞,别人能代替自己涮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但实际情况常常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聪明反被聪明误。转了一大圈儿,最后还是自己乖乖地去涮碗。

  用来请客的盘碗,在饭前饭后所受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饭前,这些盘碗盛着美味佳肴,像圣品一样被供着,端上桌面进入酒宴。饭后,杯盘狼藉,堆放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简直就是高鸟尽弓箭藏,过河拆桥。

  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涮碗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未过门的儿媳和倒插门的女婿,会对涮碗一事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与娴熟,忍不住要在未来的婆婆和老泰山面前显示一下。借涮碗一事表现出有爱心,有耐心,对家庭负责,爱做家务事的优秀品质。至于结婚以后做不做家务,那就另说了。满脸堆笑的婆婆和老泰山,常常是品着香茗,喷着烟圈,乐悠悠地看着她或他忙里忙外。最后总不忘叮咛一句,有时间常来家里玩。

  上个世纪当洗碗机还没有问世时,中国人的涮碗表现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风格。有人喜欢把盘碗拿到筒子楼的公共水漕去洗,也有人喜欢先烧一壶热水,把那些油腻太重的盘碗冲一冲。还有人喜欢用煮饺子的水涮碗,说是特去油。涮碗的工具有海绵,丝瓜瓤,金属丝,专用洗碗布等。有人是天天洗盘,顿顿涮碗;也有人是能拖就拖,能不涮碗就不涮碗;到后来竟没有碗吃饭了,只好端起锅来吃,把涮碗都省了。心思缜密的人,会在午饭后用餐巾纸把饭盒里的油腻擦干净,晚上回家涮碗时就省时省力多了。

  其实饭后涮碗对身体是大有好处的。至少站着活动筋骨,有助于食物消化胃肠蠕动。不然的话,吃完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啜香茶,喝小酒,时间长了,沙发里会长出土豆的。一人在涮碗,另一人在旁边帮着系上围裙,递上一杯澄汁,说几句体贴的话,劳作的人会感到甜美无比,再苦再累都不再话下了。人是一句话,佛是一支香。

  我在家里总是扮演涮碗的角色。妻厨艺不错,亲朋好友在家里小聚时,我感到脸上有光,“下得厨房”嘛。可老是扮演涮碗的角色,我又有些不甘心。她总是负责进口(Input),白案红案,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煎炒烹炸;然后是色香味俱佳,客人称赞,家人欢喜。我呢,负责出口(Output),收拾盘碗,打扫战场,又苦又累,默默无闻;顶多就是扮演了一个擦屁股的角色。这似乎有欠公允。俗话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为什么就不能转换角色呢?我为什么就不能来个满汉全席风风光光呢?有一天晚饭后,我主动提出这个周末我做饭,妻涮碗,家庭角色大转换。家里人虽然都感到很新鲜,但也大力支持新生事物,让我试一把。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历来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古训,眼高手低,暴殄天物,把上好的鸡鸭鱼肉烹调的惨不忍睹,色香味全无。家人大哗,差点要把我堂而皇之的户主大名除掉。念我尚能挣几文银两养家糊口,故给予留家察看处分,以观后效。

  那些不受欢迎的饭菜,倒掉实在可惜,硬塞如同嚼蜡。我只好用来自带午饭,读着《华夏文摘》上的锦绣文章,伴以辣酱勉强下咽。不曾想,几日吃下来,竟有出神入化之境界。常常是嘴巴机械咀嚼,眼睛紧盯屏幕,脑筋兴奋异常。午餐结束时,只觉得大汗淋漓,大呼过瘾。吃的是什么,没有一点印象了,满脑袋都是那些奇文华章。我再一琢磨,如果照此办理,那些苦菜野果岂不都成了龙肝凤髓?这分明是精神层面的文白韵散,胜过了物质层面的鸡鸭鱼肉。这真是一个精神重于物质的绝好案例。

  经过这次失败的角色转换和夭折的满汉全席,我痛切而又清醒地认识到,要认命,要知道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决不能鲁莽冲动强出头。在家庭生活中,转换角色并非易事,烹调厨艺也决非小技。如果妻真动了肝火,宣布罢工,在冰箱门上贴一纸条“老娘不伺候”,饿我几天饭,那就惨了。我还是……,唉,不说也罢,老老实实涮我的碗。